如此背景之下，深圳市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以下简称“绿色蔷薇”）开展了关于“深圳市家政工生存状况”的调研项目，撰写了《深圳市家政工生存状况调研报告》。
本报告通过深度访谈法来了解家政工的生存状况，发现家政工劳动权益保障中遇到的问题，报告最后提出政策建议，调研目的是推动家政行业规范化发展，促进家政工实现体面劳动。
一、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滚雪球的抽样方法，在2019年12月—2020年2月期间访谈了23人，其中包括20名家政工（住家家政工、月嫂、钟点工、平台钟点工）和3名雇主（个人和家政公司老板）。其中，调查员对部分家政工进行了2次以上的访谈。访谈的内容主要包括：家政工如何进入本行业、收入情况、工作时长、个人体验、如何选择雇主/家政工、雇佣双方的认识和评价以及家政服务的价值等。
另外，为了深入理解行业发展，绿色蔷薇还做了如下工作：第一、访谈相关社会公益组织，寻求调研建议；第二，访谈家政技能培训机构的负责人；第三，到3个家政公司实地走访，访谈家政公司负责人、培训师和宣传员。
二、研究结果
本调研访谈的20名家政工的平均年龄为47.7岁，平均从业年限为6.7年，以广西、湖北和广东省户籍居多。以下从三个方面报告调研结果：一是家政工的劳动状况和职业认同，二是平台类家政公司的运营模式及其对家政工的劳动控制，三是家政行业中的性别问题。
（一）基本劳动权益状况
在培训方面，被访的月嫂都受过培训并持有专业证件，但是在钟点工中，只有在网络平台接单的钟点工才受过培训。同时，7名住家家政工中也有3人没有接受过培训。所有家政工接受培训前都需要事先交纳一定的费用，部分家政工在考取证件后，能获得培训费的政策补贴。
在社保方面，被访者中只有2名员工制家政公司的家政工购买了深圳社保，占总被访者的人数的10%。另有10人购买了户籍所在地的职工社保或城镇/农村社保，仍有7人没有任何社保。
在意外险购买方面，20名受访家政工中有意外险的只有5人，分别是网络家政服务平台和家政公司购买，14人没有购买意外险。
（二）工作强度和收入
本调研显示，家政工群体收入差距较大，根据工种不同，收入在1500—10000元/月之间不等。
1.钟点工通勤时间长，从早忙到晚
家政工黄姐每天工作8—10小时，每周天休息1天，收入约10000元/月。她主要在一家大的写字楼里给多家小公司做保洁工作，每家服务1—2小时。另外，黄姐中午要给一个家庭做午饭，晚上还要去另一家公司做保洁，因此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比较多。也因为工作安排得紧凑，黄姐获得了较高的工资。
2.住家家政工被迫“主动”辞职。
住家家政工一般会为雇主家提供长期的服务，换工作的主要因素是雇主的家庭不再需要自己，或者雇主太过于苛刻、不尊重人。被访者彭姐的一次“主动”辞职是因为雇主不允许自己和他们一起吃饭，每次需要等雇主吃完，才轮到自己吃，并且雇主计较自己吃太多，这让彭姐感到很不舒服。在一次被雇主家的狗咬伤之后，彭姐提出了辞职。
3.月嫂工作中的休息时间难以保证
由于要照顾婴儿和孕妇，被访家政工小静基本上早上6点左右就要起床，需要工作到晚上22点以后，中间很难有休息的时间。同时，月嫂工作有其特殊性，需要做满一单工作（26—30天）后才能休息。通常，大多数月嫂在做完一单工作后会休息1周的时间，但也有一单接一单地做、中间不休息的人。
4.行业惩罚：“惩罚单”和“拉黑名单”
因为家政公司的收入来源之一是家政工与雇主的中介费，家政公司一般都禁止家政工接“私单”。做“惩罚单”是对接私单的家政工的惩罚。“惩罚单”的意思是平台会让受罚的家政工做没有酬劳工作，直到受罚人完成了平台规定的“惩罚单”数量，雇主支付的服务费归平台所有。
除此之外，家政工面临的惩罚机制还有拉“黑名单”。家政工香姐与雇主关系融洽，与家政公司的服务协议期满之后，第二年求职时没再通过家政公司，而是直接去雇主家工作。家政公司得知后，指责香姐接私单没有工作道德，声称要将香姐拉入“黑名单”。随后，家政公司就将香姐的个人身份证件和照片发布在了一个由家政公司组建的、约500人的“讨论—拉黑—禁发单”的微信群，并且配以文字“私单大王XXX，此人背着公司同客户私单，各位同行慎用”。
家政工香姐说：“有个家政培训老师说我这种服务期满、很久后再进入原雇主家工作的情况不属于接私单，可是家政公司靠我们赚钱，还拉黑。”香姐对此感到非常生气和恼火，并表示自己之后不想再做家政工。
（三）家政工的职业认同
1.家政工认同职业价值的同时担心职业歧视
被访的家政工都能够积极看待自己的工作，认为自己是凭劳动挣钱，家政工作是值得尊重的职业。与此同时，家政工也会遭遇雇主的不公正待遇。家政工丽姐谈到：“有个做住家保姆的（朋友）竟然说她吃不饱，（雇主）不让她吃饭。她是从早上开始一直干到晚上7点，（这家人）到晚上11点都不让她睡觉休息，这家人就觉得你拿了我的钱，每一分每一秒都得干这个意思。”被访家政工苏姐感叹：“我感觉做我们这行真的好难，每个单都会有不同的委屈存在，感觉就是在委屈中爬行”。
2.雇主对家政工要求高，倾向于主导雇佣关系。
被访的雇主对家政工的工作价值都持有肯定的、正面的评价。但在对家政工的要求上普遍较高，一方面要求家政工干活“实在”，另一方又不满意家政工“干活慢、追求完美”。这些标准往往是雇主自己的标准，而非行业标准。此外，雇主在雇佣关系中处于更有权力的一方，雇主倾向于主导“雇佣关系”和“亲人关系”的边界。如果没有劳动保障，家政工往往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
（四）平台类家政企业在管理上的不足
据不完全统计，在国内知名度较高的家政网络平台有58到家、e家洁、管家帮、超级阿姨、e家政、阿姨来了等，部分传统的家政企业也在经历互联网转型。本报告讨论的互联网家政平台主要指直接连接家政工和雇主的互联网用工平台。
1.平台类家政企业未能实质性改善家政工的劳动处境
平台类家政企业分别与家政工和雇主签订服务协议，家政工与雇主之间不签署协议，但签订的依然不是劳动合同。同时，平台仅仅为家政工购买商业意外险，而不是职工社保。在这一关系中，平台以极低的成本实现了对劳动者时间的强力控制，但并没有显著改善劳动者的收入和劳动保障。以A平台为例，对于全职/兼职保洁类家政工，平台的“强制派单”实际上要求家政工全职为平台工作，不能拒绝平台的派单，且不让其在平台之外接私单。“强制派单”的家政工工资为43元/小时，“抢单”的家政工工资为30—33元/小时。
2.平台类家政企业通过算法和技术，很大程度加强了对家政工劳动过程的控制。
平台的算法规则能将劳动者通过订单分配，收入分配和等级管理等一系列精细化的规则，将劳动者捆绑在平台上。例如，平台类家政企业的用工模式之一是“抢单”，虽然名义上采取先到先得的方式来派单，但是，平台会将订单优先展示给那些遵循算法规则的家政工，如将订单优先展示给订单多，好评度高的家政工。这样的算法技术，也表现在为家政工设置“等级”晋升规则，为不同的等级提供不同订单资源。
（五）对家政工职业的性别歧视、刻板印象和“污名化”现象流行
由于就业市场挤压大龄女性的工作机会，导致家政工作较多由年龄大的女性从事，大龄女工在劳动市场上，除了做家政工、环卫工、零工以外，基本没有其他选择。
除了工作机会的限制，底层女性还肩负着家庭经济责任和家庭照料的双重角色，虽然男性也承担家庭经济责任，但较少与照顾者角色捆绑。一些家政工因为在城市里照顾别人的孩子，而不得不与自己的孩子分离，被访者表示会对自己的孩子抱有强烈的愧疚心理。
家政行业高度性别化，体现了私领域工作与女性的“捆绑”，女性气质中的温柔、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等特点成为了家政工的行业规范。但也由于是私领域的工作，因此常常不被认可是一份正式的工作，如家政工龚姐说：“像我本来就是个家庭主妇，不做这个干嘛去呢？我回到家里面，也在做家务事，也要做卫生。”
调查结果还显示，社会上对家政工的刻板印象比较普遍，包括“阿姨”“保姆”“佣人”等，且具有“污名化”的特征。
此外，性骚扰问题一直都是基层女性难以启齿的。由于家政工的工作场所是雇主家，因此性骚扰发生的地点非常隐蔽，遭遇性骚扰问题时家政工往往百口莫辩，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家政工西姐说：如果告诉家政公司（遭受性骚扰），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家政公司不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同时，如果雇主知道了，反咬一口说自己污陷、图钱、引诱之类的话，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
三、政策建议
本报告根据调研中发现的问题，提出了9条政策建议：
- 明确家政工劳动权益保护的法律规定；
- 加快将家政工纳入深圳市社保体系之中；
- 借鉴国际经验；
- 提高家政职业培训资源的质与量；
- 在政策中考虑到“数字鸿沟”；
- 需要对平台家政企业进行政策引导；
- 建立雇主信用体系和开展雇主培训；
- 从劳动者权利视角加强宣传引导，提高家政工的社会地位；
- 强化家政工行业的组织建设。
本报告结果显示，深圳市家政工群体在不断提升职业认同、融入互联网发展潮流的同时，也面临着劳动权益保障不足、社会地位较低、刻板印象等方面的问题。深圳作为“先行示范区”应积极探索发展家政行业职业化、规范化发展的道路，并在政策上做出更有创造性的推进，为实现劳动者体面劳动和促进行业发展保驾护航。
报告撰稿人
- 曹昂：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媒体与传播系讲师
- 王靖：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
- 陈沁园：社会工作者
- 丁丽：深圳市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负责人
校对
- 王海霞：社会工作者
2020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