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业年轻工人的黯淡处境 | 疫情新闻


来源:极昼工作室 | 航空业是一个令年轻人神往的领域。新冠病毒跨海越洋,各国旋即 “闭关”,航司停飞,国际航线关闭的消息不断传出,停薪、裁员、破产正在围剿航空业。空乘、飞行员的飞行时间不及以往的 1/3,多数人停薪留职。云上的日子停住了,这些年轻人开始为地上的生活焦虑。


原标题:那些 “坠落云端” 的年轻人

文: 蔡家欣

编辑: 龚龙飞

趁年轻,去世界上更多的地方走走。5 年前,日语专业毕业的余玲选择去当一名空乘。第一趟国际飞行任务目的地是多伦多,在 5 月初的北美大地,她站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面前,第一次实现了看世界的梦想。如今 26 岁的她已经走过 40 多个国家,足迹遍布六大洲。

刘亮抛弃了国企里的铁饭碗,在 24 岁的时候,转身进入航校。他是一名飞行学员,在他看来,这将是一份具有英雄主义的工作。两年来,他努力学习飞行本领,对他而言,丰厚的薪酬,笔挺的飞行服,载着 200 名乘客穿梭云端的使命感,“感觉特别光彩、特别酷”。

坐在机场的监控室,航务员林琳依据天气状况、跑道容量等因素来判断一架飞机是否能飞、什么时候飞,这容不得半点闪失,尽管她只有 23 岁。她迷恋这份工作的挑战性和责任感。

据相关报告(《2019 年中国民航乘务员发展统计报告》)显示,中国逾 10 万名空中乘务员,从业年龄高峰在 24 至 25 岁之间,国内运输航空公司可用机长接近两万名,平均年龄不到 40 岁,副驾驶人数更多,且更年轻。

纵横四海,收入丰腴,这是一个令年轻人神往的高端行业。

2020 年的春天,新冠病毒跨海越洋,各国旋即 “闭关”,人员流动逐步停滞,航司停飞,国际航线关闭的消息不断传出,减薪、停薪、裁员、破产在全球航空业弥漫。疫情将穿梭云端的年轻人拽回地面。

下坠可谓极速。据国际航空运输协会估计,2020 年全球客运航公司损失可能高达 1130 亿美元(约合人民币 7930 亿元)。《华尔街日报》称,这是 2008 年金融危机以来航空业所面临的首次萎缩,这次疫情带来的影响已超过 9.11 事件。

空乘、飞行员的飞行时间不及以往的 1/3,多数人停薪留职。云上的日子停住了,这些年轻人开始为地上的生活焦虑。航空公司的业务渐渐局限于指派包机、承运救援物资与反向撤侨。赋闲了两个月,余玲才迎来了第一趟复飞——运送医疗队和物资到委内瑞拉。

疫情影响,飞机停飞。图为 2 月 23 日云南昆明长水机场停机坪。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特殊航班

这是一趟特殊的行程。载客量为 289 人的客舱里,只有 8 名乘客,2 名空乘。一箱箱货物填满客舱内剩余的空间——纸箱里装着酒精、口罩、药品等医疗物资。

这架飞机从比利时布鲁塞尔起飞,在未来的 10 个小时,它将掠过欧洲大陆上空,横跨大西洋,抵达南半球的委内瑞拉。封闭的机舱内只有发动机轰鸣的声音,8 名乘客戴着口罩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白色队服,这是一支前往委内瑞拉实行医疗援助的华人医疗队。

在 1 万米的高空上,余玲艰难地在机舱内挪动,发放瓶装水。这是她第一次穿防护服,唯一的感觉是 “生理状态特别不舒服”——雾气打湿护目镜和面罩,视力范围受阻,沟通费力,音量要比平时提高 1 倍,整个身体又像被蒸笼裹住,透不过气。

尽管垫着尿不湿,但整整 10 个小时,余玲不敢喝一口水,因为要考虑穿防护服上厕所的问题,“在飞机上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脱水了”。

这是余玲赋闲 76 天后的第一趟飞行任务。2 月 3 号,余玲所在的航司通知所有机组人员进入轮岗轮休状态。4 月 18 号,她接到紧急通知,1 天后将从北京坐 5 个小时飞机,前往布鲁塞尔执行包机任务,运送医疗队和医疗物资到南美洲。“这是一个很辛苦的航线,也危险,很多有家室的人都拒绝了。”

没有犹豫,余玲接了这趟活,“我单身,没有牵挂。” 她独自在首都国际机场附近的出租屋蜗居了 76 天。受疫情影响,她在 2 月份和 3 月份的飞行时间几乎为零,只拿到北京市最低工资标准 2000 元,相比之前,收入缩水近 10 倍。

这是疫情期间民航从业人员的普遍遭遇。据民航局公开数据,一季度旅客运输量同比下降 5 成,超过 7 成航班被取消,2 月份日均取消上万架次。被搁置的飞机成为地面上的模型,行业里流传一句话:“飞机停在机坪上晒太阳,你能听到钱融化的声音”。

余玲在委内瑞拉短暂停留了 2 个小时,医疗物品卸载完后,她又立即搭乘空机返回布鲁塞尔。3 个小时后,余玲从布鲁塞尔返回北京,在那架上座率接近 75%、遍及华人面孔的客机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养神,一路只喝水不吃东西,作为乘客,她还是放松了一些。

时隔 76 天后,她的首度飞行时间长达 30 多个小时,回到北京,她又被隔离了 14 天。隔离期间,作为特殊航班的机组成员,余玲每天有 3 个小时补助费,集团内部还给她个人进行表彰。

更多的飞行员、空乘、机修师处在轮休或者待业状态。

已在青岛购房的年轻飞行员,存款只够支撑 2 个月房贷;海口美兰机场一位机修师的工作量比以前减少了 2/3,收入由原来的 9000 元下降到 4000 元,这个数额只够他支付每个月的信用卡账单,吃住成为问题。

截至 3 月底,民航航班仅恢复到疫情前 4 成多,尽管余玲所在的航司要求国内航线当天往返不再需要隔离,但上岗机会却少了许多。

疫情期间,各大航司承担医疗资源运输、包机撤侨等任务。图为 2020 年 3 月 28 日,重庆江北国际机场,重庆赴孝感支援医疗队走下飞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行业滑坡

疫情初起就对国内航空业产生了强烈震荡,余玲深有感触。

1 月 23 号,她执行北京飞上海的任务。余玲站在舱门前,双手交叉叠在身前,向每一位乘客鞠躬问好。一个个乘客从她眼前一扫而过,口罩遮脸,眼神疏离。起飞前,执飞机长嘱咐余玲:食品不要拆包装直接递进驾驶舱,空乘尽量不要进入驾驶舱。舱内高达 95% 的客座率,却安静异常,除了零星几个乘客在看娱乐节目,平日里聊天的声音都没了——人人唯恐被扰。

这段行程让余玲很不舒服,“感觉我们被乘客和机组人员孤立了”。

那是武汉封城的第一天。当天上午 10 点,离汉通道陆续被关闭,各大航司减调涉汉航班。民航局当日的数据显示,武汉天河机场本计划当天进出港航班 566 班,1 个半小时后,288 班航班被取消。

隔天上海飞回北京,余玲见证了直线下降的客流量。临近起飞时间,余玲从手机内部系统上看到乘客人数 “疯狂减少”——最终从 150 多人下降到 70 多人。几乎余玲的工作时间也直线下降。从 1 月 23 号到 2 月 3 号,余玲一共飞行 11 个小时,仅占她同期工作时长的三分之一。

国内民航业的客流量进入滑坡轨道。根据民航局公开信息,从 1 月 25 日至 2 月 14 日,民航日均运输旅客 47 万人次,仅为去年同期的 1/4。截至 2 月 15 日,全国民航免费退票超过 2000 万张,票面金额超过 200 亿。

随着疫情在全球的蔓延,国际航线同样风雨飘摇。

3 月 12 日,民航局发布新规定,国内航司经营至任何一个国家航线只能保留 1 条,每条航线每周运营班次不得超过 1 班;国外航司经营至中国航线也只能保留 1 条;同时,抵离中国航班客座率不得超过 75%。

余玲本来计划休息 20 天。2 月底,她主动向领导请缨 “如果缺人,我可以执行航班”。随着国际形势变严,直到 3 月结束,余玲也没能再执行航班任务,她感到焦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减薪、裁员、破产的风潮席卷全球。3 月 5 号,拥有 40 年历史、占英国国内 1/3 运力的航空公司 Flybe 宣布进入破产接管程序;加拿大最大的航空公司裁掉了 60% 的员工;老牌的美国飞机制造商波音公司正在启动 10% 的裁员计划,1 个月前,这家公司已经停止向华盛顿州 3 万名员工发放薪水……

“没想到自己会经历民航业的第六次危机”,林琳说。就在去年,她刚刚完成一篇全球民航业五次危机相关的论文。1 月初,林琳成功跳槽到东南亚一家航空公司,月薪翻了一倍。3 个月后,她接到解约电话:受疫情影响,航司取消所有的招聘计划,本是如意算盘的跳槽令林琳变成了失业人员。

陈亮则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前途一点点黯淡下来。按计划,陈亮将在 2020 年到航校实地培训。顺利的话,在未来的 5 到 7 年里,陈亮将从航校毕业,进入航司,他的飞行服肩章将沿着改装、观察员、副驾一路升格,直到成为年薪百万的机长,那是一个在全社会都享有美誉的身份,对改变农家子弟陈亮的命运来说,是最为体面的方式。

3 月 25 号,海南航空公司发来邮件, 航司决定取消陈亮这批飞行学员的公费送训计划,如果无法自行支付 60 万学费,陈亮的飞行员之路将可能就此中断。

3 月 24 日,上海虹桥机场值机大厅人员稀少。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期待转机

从布鲁塞尔到委内瑞拉,看着窗外的机翼掠过蓝天、穿过层云,余玲感觉 “航班好长,好难熬”——以前繁琐的服务流程冲淡了对时间的感知。

在这趟不需要提供太多服务的航班上,余玲正在思考疫情是否会成为人生的一个转折点。2020 年开春停摆的民航业,让余玲感受到这个行业的脆弱性和危险性。“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危险,也很不稳定。”

她决定换工作——她前后投了 10 多份简历,方向主要是企业行政岗。

2015 年大学毕业后,就读日语专业的她凭借语言优势进入这个行业。借着这个工作平台,余玲实现看世界的梦想,她还记得在非洲,从机场到酒店,黄土铺成的路,两旁摊贩一拥而上,要东西的小孩追着车跑,“那个时候我觉得世界很广博,自己很渺小。”

2018 年,余玲从一个普通的乘务学员晋升为乘务长。如果没有疫情,2020 年她将升级为客舱经理。这 5 年,正是中国民航发展的黄金时段。

半只脚踏入民航业的陈亮,也享受过民航业扩张带来的红利。当时,各大航司大量招聘储备飞行员。2017 年,中国民用航空局放宽了飞行员的视力标准,陈亮才搭上了这趟列车。

2016 年从大连海事大学毕业后,陈亮进入合肥一家国企当设备维修工程师,那是一个足够令余生稳定的工作。2017 年两轮体检通过后,他决然地辞掉工作,花了 2 年时间,在山东滨州、海南海口的航校学习理论知识,通过相关机构规定的雅思、司商仪考试。

现在,对这个出身河南农村的年轻人来说,自行缴纳送训的 60 万元学费是一个天文数字。前途变得更加不确定,父母务农,他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 “像个无业游民”。和海南航空的劳务合同尚未解除,他只能在郑州的一家餐馆当临时工。他那双本来要驾驶飞机的双手现在重复着端菜、收拾、洗碗的活,一天要忙碌十几个小时,月薪 4000 元。

陈亮决定在这个餐馆继续干 2 个月,看事情是否能出现转机——他对自己的飞行梦仍抱有期待。现实看起来不太乐观。各家航司一季度的财报显示,疫情带来的危机程度要远超 2008 年金融危机。有人预计,这场危机将持续至 2021 年。

每天,面对餐厅同事在寝室里抽烟、喝酒,甚至嘲笑他 “读大学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打工”,陈亮就默念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5 月初,他得到消息,那些自行缴完 60 万学费的同学,将前往航司指定的学校培训。

(文中人物余玲、陈亮、林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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