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标题:富士康工人:上班前20分钟,我和100多工友被辞退了
作者:司雯雯
编辑:王毕强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张强突然失业了。5月5日一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厂区,等待领取厂牌,打卡上班。人集合齐了,厂牌却没拿到手,张强和同批的100多位工友只等到了一句“裁员”通知。
“你们这批小时工,现在已经被富士康退回了。”听到这句话,张强蒙了。从4月开始,“订单少了,工人太多”的说法逐渐在厂区传开,临时工成为离失业“红线”最近的那群人,他们并不隶属于富士康,而是根据富士康的用工需求,由各劳务中介公司组织输送,在富士康的工作时间通常不超过半年。
张强也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不少“有车间放长假”或“临时工要全部清退”的消息,但他原以为“雷”不会炸到自己头上。
他来到富士康深圳厂区刚满两个月,昨天下班前,收回厂牌的负责人还嘱咐他,“以后要从夜班改成白班,别迟到了”。工作量也让他放心。“五一”假期,富士康深圳厂区大多数车间都放了假,有的工人甚至休息八天,而他所在的车间没放一天假,“至少说明还是有活干的。”张强本打算长期留下,“哪怕工价低点,也不想离开这里,这个时节到外面找工作很难”。
但他没能如愿,宣布裁员消息的中介告知他们,“富士康现在订单减少了,用不了这么多人,你们没法继续干了”。张强被催促着匆匆签了离职协议书,离开厂区,柜子里的工服和静电鞋都没来得及还。
工厂外,关于富士康大规模裁员及休假的消息也在流传。张强离开的第二天(5月6日),富士康科技集团否认“订单减少,深圳厂区数万名员工放假至9月”的消息,称目前集团在大陆各厂区一切运作正常,并无大规模裁员及休假状况。
5月14日,富士康再度就“郑州富士康因不加班工资低,掀工人离职潮”回应澎湃新闻称,“不实消息,请外界勿以讹传讹。该园区现有人力相比去年同期增长两成以上。”
5月15日,郑州厂区员工收到富士康内部APP“爱口袋”消息,称郑州iDPBG事业群(数位产品事业群)启动预报名,内部推荐及离职返聘奖金均为600元。而在两个月前,为吸引工人,富士康郑州厂区开出了5250元的奖金。
疫情冲击下,作为富士康的主要订单来源之一,苹果公司iPhone近期确实销量不佳。5月12日,市场分析机构KeyBanc Capital Markets表示,受疫情暴发影响,4月份的苹果的iPhone全球销量同比下降77%,环比下降56%。富士康母公司鸿海科技集团的营收也出现下滑。其业绩快报显示,2月营收为2175亿元新台币,同比下滑18.1%,3月份营收为3477亿元新台币,同比下滑7.7%。
不过,对于工人们而言,这些数字遥远且陌生,身边的变动更让他们不安。在富士康河南省济源市产业园区工作的王磊经历了加班时限的锐减,“3月份的加班是36小时,到4月份,规定每人只能加8个小时。”他推断,“厂里的订单肯定变少了”。
富士康深圳厂区及郑州厂区推出的“入职奖励金松绑政策”也被视为“鼓励员工离职”的手段,该政策解除了派遣工必须出勤或在职满足一定天数的限制,转而将奖励金按照其在职天数折算发放,“对奔着招聘返费补贴的派遣工来说,意思就是想走就能走。”一名派遣工注意到,“松绑”政策发布后,她车间里大半的临时工选择离开。
招聘返费,是劳务中介公司从用工单位给的招聘中介费或人力资源费用中,拿出一部分奖励给入职者的钱,是劳动密集型企业通过降低基本工资、增加奖励和补贴项目,从而降低生产淡季裁员成本,降低派遣工、小时工等用工成本的通用方式,已经演变成劳工收入的一部分。
富士康昼夜不停的流水线上,是上万名工人的生计。作为巨大的产业链条上的“螺丝钉”,他们既灵活又被动,“想挣点钱,就过来打几个月的工,比干其他工作方便些。”张强惋惜失去了这份工作,但也无奈,“没办法,中介说不用这么多人了,我们立刻就得走。”
裁员:上班前20分钟,通知我被辞退了
小时工张强去上班时,还不知道一份离职协议书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直到签下名字,他也没想明白,“昨天上班时还一切如常,怎么今天突然就被裁员了呢?”
他记得,离职协议上写着“本人自愿解除劳动关系”,但他心里并不想走。与他同时被裁员的还有100多名工友,他们由同一家中介公司介绍进入富士康打工,有工友小声问,“为什么让我们走?”中介回答说,“现在富士康接不到那么多订单,没有事给你们做”。
没有更多的解释,也没人再追问。离原定的打卡上工的时间不到20分钟,没了厂牌的工人们无法进入车间,被要求尽快离开,“一起工作了两个月的同事,连说声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但更令张强挂怀的是,自己被裁员的原因。
4月初开始,“富士康要大量裁员”的消息在社交平台和富士康的各个车间里传开,张强也听说有的车间正在削减工时,“有的车间放了一两个月的假,有的车间改成‘上三休四’(每周工作三天)。”但他强调,“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们车间的工作量还是充足的”。
加班时间的多少,是工人们判断订单量的主要标准。张强在三月份来到富士康观澜厂区,第一个月的加班时长超过了100个小时,第二个月达到130多个小时,工资算下来有6000多元,“加班多,工资才高,虽然累些,但是心里特别高兴。”听到有的部门控制加班时间不超过36个小时,他庆幸,“分到了好地方”。
反复回想后,张强怀疑是因为自己工价太高。根据他进厂时的协议,前两个月的工价为每小时25元,5月份调整为每小时19元。5月2日,中介公司通知,要降低工价,大部分人的薪资标准被调低了2元。“很多人对这事不满意,也和中介反映了。”张强告诉《凤凰周刊》,甚至有几十个工人旷工以示反对。后来,中介在消息群里回应称,“薪资回归正常单价,不做下调”。
但第二天一早,张强和100多名工友就接到了裁员的通知。同期被裁员的工友告诉他,富士康深圳厂区最近每天都在裁员,“一天要走几百上千的人”。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出厂区时,他暗自想,“哪怕是降点工资也行,怎么不沟通就直接让走人呢?”
也有工人自行选择离开。按照劳务关系的不同,流水线上的工人被划分为小时工、派遣工和正式工。小时工为的是每小时的高价工资,派遣工则大多受“入职奖励”的吸引而来,富士康也借助奖励金的高低、发放,调节临时工规模。
奖励金通常被用于维持工人数量,但近期,富士康深圳厂区放宽了奖励标准。
一名工人提供的公告显示,4月17日至21日,深圳厂区的员工个人奖金可按天核算,随离职薪资发放。据《财经》报道,鼓励员工休假经历两个阶段,第二阶段的做法是,即便后续不再上班、选择休假,入职奖金也照常发放。对部分实行“五天八小时”或“上三休四”的车间工人,离职、找其他营生成了止损的办法。
那则奖励金发放公告中还强调,“离职需遵循员工自愿原则,禁止任何强迫员工行为”。但被裁员的张强却没有心力去与中介争执,他翻出进厂时与中介签订的合同,上面写明“乙方被用工单位退回,本合同尚未到期时,甲方应及时安排乙方到其他用工单位工作”,再加上签署了离职协议书,他觉得自己“没理由去争”了。
找份新工作继续生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张强打听了一圈其他电子厂的工时价格,有的厂已经降到了每小时14元,他打算再给自己几天时间,实在没有合适的就去干,“毕竟现在工作太难找了,总要先保住吃饭钱”。
抉择:曾接到通知“不离职会降薪”,车间里的临时工几乎都走了
7000多元的入职奖励让李芳动了心。在老乡介绍下,她3月底来到富士康郑州厂区,成为一名派遣工,想着干满三个月,挣些钱贴补家用,“起码两个孩子的学费是不用发愁了”。
但她没想到,刚工作半个多月,“清退临时工”的说法就在各个车间飘荡,“听说临时工全部要走,正式工们放两三个月的长假。”李芳在员工群里看到有人讨论,她有点慌神,“刚来什么都没干就要走,不是白跑一趟吗?”
第一次来富士康工作,李芳没什么熟人,即使同一车间的工友,打过照面,也没熟到交流“要不要继续干”的程度。没人可商量,她只好一边干着,一边看看情况。
官方通知很快下发,“走还是留”的抉择被塞到李芳眼前。4月8日,公众号“郑州FOXCONN招募中心”称,“应部分员工需求,现正值春播时节,需返乡耕种,为方便员工返乡农忙,进行小时补贴政策松绑”。
新规定显示,在4月18日之前办理离职交接手续的临时工,可获得小时补贴,而4月18日后离职的员工,只能享有同工同酬。“同工同酬就是和正式工拿一样的工资,每月底薪1900元,算上加班费一个月也不过3000多元,按小时工的补贴算的话,大概会少一两千元。”李芳解释说,“厂里没说非得让你走,就是自己掂量划不划算”。
考虑过后,部分小时工离开了,李芳所在的车间里,她认识的小时工只剩了2个人。
接着,“松绑”政策轮到了派遣工。一名郑州厂区工人提供的“关于派遣工入职奖励金政策松绑说明”显示,4月17日至4月24日离职的派遣工,可按在职天数进行奖励金折算,并随离职薪资发放。按该说明,工作了大半个月的李芳,可立即拿到1000多元的奖金。
“松绑”政策起了作用。李芳在手机组装部门工作,小组共有8个人,不到一个月时间,原本的搭档只剩下1个,“其他车间也走了很多临时工,又把人重新分配了再组”。但不管怎么调配,工人确实少了,李芳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这条生产线上有五六组人,现在变成了4组。
生产量也较3月底打了折扣。刚进厂时,李芳每天加班2小时,人近中年,她有些扛不住,“时间太长了,身体条件跟不上。”4月中旬后,加班时间少了半个小时。按线长要求,他们每组一个小时的生产量是105台手机,每天大概要处理4000台机器。不过,她初进厂时听说,往年有部门每小时要求150台手机,“一天一组人都差出400多台呢。”李芳猜测,“估计是因为没有之前订单多”。
眼看别的临时工离开,李芳也陷入纠结。走吧?还没干多久,加上招聘返费,工资也不多;不走呢?要是真的没活干、被临时辞退,更不划算。闷头想了几天,她跑去问中介,答复说,“不离职的话还是按照当初的合同进行”。
她稳了心神,决定留下。“好不容易适应节奏了,能多挣点还是要坚持,起码要干满三个月。”她想起从老家带着行李来到富士康工作的时候,“毕竟是我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我”。
迁徙:加班时间减少七成,多名工人报名支援廊坊厂区
为“裁员”传闻紧张的不止临时工,正式工们也面临着收入减少的窘境。
订单减少的阴影覆盖所有岗位上的工人。春节后,富士康郑州厂区的员工王磊被安排就近上岗,到济源厂区上班。他不在流水线工作,属于后勤维护部门,“给设备搞服务的”,同样被削减了加班时长。“3月份的加班是36个小时,到4月份规定说最多8个小时。”王磊形容自己“强颜欢笑”,“加班没了,收入少了,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他忍不住向同事们打听郑州厂区的情况。郑州厂区的同事告诉他,“日子也不好过。”如今他们每周工作5天,每天8小时,“一个加班都没有”。王磊叫苦,“没有加班费,每个月就只有2100元底薪,住宿要交150元,吃饭起码要花700元,辛苦一个月到手1000多元,够干点啥?”
加班时间少了,离职的正式工也多了。王磊所在的部门向来稳定,“不像流水线上的工人那么累,大家轻易不会离开”,如今也已有4位同事离开,“约占到整个部门的10%”。有同事在朋友圈里感叹,“8人间走的都变成双人间了”。
“人招来了,活不够了。”王磊回忆起今年2、3月份的招工情况,连着感叹说,“那时候真是疯狂招聘。”2月14日,富士康获准全面复工后,招聘奖金一路加码,3月10日的内部推荐奖励标准提至5250元,推荐人也可获得1500元奖励。
招聘奖金调动了工人们的热情,王磊也试图分一杯羹。他推荐了2名工人进厂,其中一名工人刚干了一周就辞职了。王磊没能拿到多少奖金,但员工确实迅速涌来。4月30日,富士康郑州厂区收到所在地管委会的表扬信中显示,一季度公司返港(港:“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的地方简称)人员近20万人,完成进出口总额约660亿元,产值462亿元,其中3月份完成进出口总额317.6亿元,产值228亿元。
但富士康郑州厂区很快暂停了招聘。3月23日,郑州富士康招募中心通知,内部渠道暂停招募,包括内部推荐、离职返聘、外部推荐和推荐自己方式。同日,公众号“iPEBG华中人资”宣布,iPEBG郑州综保区各渠道招募不再享有招募激励金,但可正常面试入职,4月2日,该公号又宣布“暂停基础人力招募面试”。在公众号“郑州FOXCONN招募中心”发布的通知中,截至5月14日,除校园招聘外,已无面向社会的普工招聘。
5月15日,有郑州厂区的员工在相关论坛发布富士康内部APP“爱口袋”消息截图,消息称郑州iDPBG事业群启动预报名,内部推荐及离职返聘奖金均为600元。相较2、3月份超过5000元的奖励标准,金额缩水不小。有人回帖,“等奖金高些再去”。
对已在厂的员工来说,加班时间是最有效的指挥棒。“加班多少决定了员工走还是留。”王磊分析说,“留下只拿底薪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找工作,等到加班时间恢复了,再回来就行”。据他介绍,普通的员级员工离职一个月后,可以再次进厂。
不同厂区的订单量不同,加班时间的规定也不一样,一些员工追逐着更长的加班时间在厂区间“迁徙”。
4月24日,王磊收到一条济源厂区人力资源处的短信,“支援廊坊专案已正式启动,支援期限2个月,支援津贴每月300元。”短信还强调说,“免费提供住宿,加班多多哦。”他听说,富士康河北廊坊厂区的加班时间是100个小时,“说是需要500个人,好多人报名了。”但考虑到家人都在济源,他一时还没决定是否要去。
4月27日上班时,他看到许多工人带着行李箱走进厂区,“估计是已经选好人去支援廊坊厂区了。”王磊有些懊悔,他说起富士康工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一方有订单,八方去支援,只要一短信,无需去动员’,大家也是为了能多挣点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